為解“千年之渴”，他們“眾籌”了一個超級工程

中國大陸最南端，雷州半島、廣東湛江。

你也許聽說過它的“菠蘿的?！?，聽說過它是南海艦隊駐地，但你未必知道，這里有一個特殊的群體——“運河二代”。

運河，指的是雷州青年運河——湛江人民的“母親河”。

1958年—1964年，為解“千年之渴”，前后30多萬湛江兒女投身雷州青年運河工程建設。他們一釬一錘、手挖肩挑，創(chuàng)造了不亞于紅旗渠的水利工程奇跡。

就像讓人日用而不覺的運河水一樣，當年的建設者事了拂衣去，鮮有說起這段往事，乃至許多“運河二代”都不自知。2014年，雷州青年運河管理局（下稱“運河管理局”）花了一整年時間公開征集建設者簽名，也僅得萬余件。

但山河不會忘記。就在最近，雷州青年運河工程建設者群體被授予“南粵楷?！狈Q號。一些知情的“運河二代”，也正以自己的方式，挖掘、還原、傳承著那段往事和它背后的精神“至寶”。

“眾籌”來的超級工程

嶺南師范學院副教授林興，一看就是個做學問的人。

在一個座談會上見到他時，他正有些局促。有人向他提問，馬上有羞色浮上面頰，但答起問題卻十分嚴謹，像是寫論文一樣。

你可能想象不到，他花了將近10年時間，一直在干一件事——尋訪雷州青年運河工程建設者，編撰口述史。

那天，他帶著母親沈玉英到鶴地水庫游玩。在雷州青年運河建設工程指揮部舊址，母親撫著門前的大石碾笑道：“想不到有生之年還能回這里?！?/p>

林興這才知道自己是一名“運河二代”。

母親的反應也激起林興的好奇：在物資奇缺、工具落后的年代，母親他們?yōu)楹纹戳嗣?、又是如何干成了這樣一件大事？

“沒想到母親摸石碾摸出一個課題。”林興感到一種使命感在胸中翻騰，他決定從記錄母親的故事開始，踏上尋訪之路。

60多年前，23歲的沈玉英新婚不久。新媳婦每天最愁的，就是要數(shù)次到幾百米外的水井挑水。

歷史上的雷州半島是有名的苦旱之地。翻開當?shù)乜h志，不時會有因大旱而禾稼無收，導致民不聊生的記載。

新中國成立后，雷州半島干旱問題備受國家關(guān)注。1956年，湛江地委班子開始在雷州半島各地調(diào)研，尋找破解“千年之渴”的辦法。

時任湛江地委第一書記的孟憲德調(diào)研后提出，在湛江市以北的廉江縣，選擇地勢較低的鶴地村，引上游九洲江水修建水庫，再開鑿人工河引流雷州半島。

這個方案得到了論證和肯定。1958年5月，在黨中央和廣東省委支持下，湛江地委正式作出興建水利的決定。

大概是對水的渴望刻進了基因，消息傳開，猶如油鼎落水、應者如云。沈玉英立刻就報了名：“都說修了運河就有水了”。她進了鶴地村，負責拉車運土上壩，后還兩次被評為先進分子。

隨著一個個老人的講述，30多萬人建庫開河的壯闊場景在林興面前徐徐展開。克服初期沒有經(jīng)費、助手等困難，他尋訪了數(shù)以百計的親歷者。

他介紹，“很多人多次寫下決心書要上‘戰(zhàn)場’”。前后有30多萬人自帶工具、自備口糧、自搭工棚，扎在工地上。

據(jù)統(tǒng)計，整個工程共耗費1.28億個工日。按照1964年的湛江人口普查數(shù)299.8萬計，相當于每個湛江人都出了43天工。

不僅如此，由于物資短缺，湛江人還捐錢、捐糧、捐牛，甚至不惜變賣金銀首飾。開工不到1個月，工地上堆滿了八方而來的物資，僅寶貴的耕牛就有7120頭。“按現(xiàn)在的話說，這個超級工程是‘眾籌’出來的?！绷峙d說。

雷州青年運河工程充分證明了“人心齊，泰山移”的魅力。

工程于1958年6月動工。次年8月，水源地工程鶴地水庫就告建成；到1960年5月，全長78公里的主運河建成通水。僅兩年時間，半島人民就完成了工程的主體部分，創(chuàng)造了水利史上的奇跡。

大干快干拼命干

至1964年5月整體工程收官，雷州青年運河工程骨干運河合計277公里，更配有干、支、斗、毛渠4039條，總長超過5000公里。而且直到今天，它依然保障著146萬畝農(nóng)田灌溉和數(shù)百萬人的生活用水。

每每提及這些數(shù)據(jù)，運河管理局工程管理科科長黃德勝總是感慨。他也是一名“運河二代”。

身為技術(shù)人員的黃德勝，深知工程的不易。“比如建水庫最關(guān)鍵、也是最危險的環(huán)節(jié)——截流”，“當時，2000多名突擊隊員將8000多個沙包投進缺口，僅17分鐘就完成了”。“許多人甚至直接跳進水里，簡直是以命相搏”。

突擊隊的這種戰(zhàn)斗力，是工程建設的制勝關(guān)鍵之一。

黃德勝介紹，鶴地水庫建設大軍仿照部隊整編，運河工地則主要以公社和生產(chǎn)大隊、生產(chǎn)小隊為單位。其中，有3509個突擊隊參與會戰(zhàn)，哪里困難上哪里。

他們多以名號寄情明志——“紅旗”“飛虎”“花木蘭”“穆桂英”……從影像資料看，工地上，繡著名號的紅旗獵獵，場面蔚為壯觀。

有一支突擊隊尤為特別，由一群孩子組成，叫“紅孩子班”。班長吳云英是黃德勝的“偶像”。

建庫開河時，吳云英剛小學畢業(yè)，年僅14歲。“到了工地，他們說，你這個‘小鬼’，這么點大，行不行??？我當場就說，不要小看我，我人小但是志氣大，大人能干的我也能干！”

吳云英說，當時流傳一段歌謠：“日食工地，夜住山崗。風吹只當搖紙扇，雨淋免了洗衣裳。大地當床草當席，衣衫為被，藍天做蚊帳?！笨芍^建庫開河的真實寫照。

這些最大也僅15歲的“紅孩子”，每天天不亮就起床，不服輸?shù)馗?，?chuàng)造了屬于他們的奇跡。吳云英也因此獲得了建庫開河特等功臣的榮譽。

建設中，涌現(xiàn)出2.6萬名先進模范和130個先進單位。用孟憲德在動員大會上的話來形容他們：“人民的期盼不能不干，歷史的使命不能不干，機會珍貴不能不干，旱情火急不能不干，大干、快干、拼命干”。

如今，黃德勝正配合推進環(huán)北部灣廣東水資源配置工程（下稱“環(huán)北工程”）的建設。這一工程可謂“升級版”雷州青年運河——它將從西江取水，串聯(lián)云浮、茂名、陽江、湛江四市，去到比雷州青年運河去得更遠的地方——半島最南端的大水橋水庫。

以水定城、以水定地、以水定人、以水定產(chǎn)。這條“新的運河”將決定未來雷州半島的發(fā)展空間。

黃德勝說，鶴地水庫是環(huán)北工程的關(guān)鍵節(jié)點，也是核心調(diào)蓄水庫。他目前主要負責水庫的除險加固和淤積清理，以支撐環(huán)北工程整個水網(wǎng)系統(tǒng)的穩(wěn)定運行。

在他看來，環(huán)北工程建設者繼承了當年雷州青年運河工程建設者們移山造海、逆天改命的氣魄?！拔覀兙褪切聲r代的‘愚公’”，“這個工程難度很大，算是廣東水利史上建設條件最復雜的”，“干就完了，而且要像前輩們一樣，大干快干拼命干”。

苦干不等于蠻干

與林興、黃德勝不同，運河管理局行政執(zhí)法分局局長陳芝鍵，家中并無人參與過當年的建設，但他仍然覺得自己是“運河二代”。

“我在武漢水利電力學院就讀時，教科書上就有一個用于計算水庫壩頂高程（注：水庫工程中擋水建筑物的高度）的‘鶴地水庫波浪爬高公式’”。陳芝鍵笑道：“受教于前人的智慧，算是技術(shù)‘二代’啦?！?/p>

創(chuàng)造這個公式的人叫徐子宏，是陳芝鍵的師兄，85歲高齡的運河管理局原局長。

1968年，畢業(yè)分配到運河管理局擔任技術(shù)員的徐子宏發(fā)現(xiàn)，水庫設計采用蘇聯(lián)標準，但嶺南地區(qū)情況不同，時有臺風侵襲，因此壩頂高程實際是不足的。

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徐子宏，深入庫區(qū)調(diào)研，并結(jié)合氣象數(shù)據(jù)，計算出最不利條件下波浪在壩坡上的最大爬高值。這個算法就是后來寫入水利學教材的“鶴地水庫波浪爬高公式”，也在此后全國的水庫設計中得到應用。

根據(jù)計算，徐子宏成功說服上級提高壩頂高程，后又在1973年增開第二溢洪道，為幾十年來鶴地水庫的安全運行筑牢了根基。

這種開拓創(chuàng)新精神，其實早在建庫開河的熱血年代已經(jīng)種下。

當時所有的土方石料都靠人力運輸，連牛車都是“奢侈品”，難以滿足工程需求。陳芝鍵介紹，工地上既強調(diào)勞動競賽，又大搞勞動工具改革。“可謂群策群力，勞動人民有智慧”。

年僅20歲的“穆桂英”突擊隊隊長蘇培英，利用休息時間，拉著隊員討論試驗，創(chuàng)制出了“牛拉列車”。

“苦干不等于蠻干?！彼f：“我們把車廂做小，用粗麻繩串聯(lián)成列，由一兩頭牛同時拉動多個裝箱，像是列車一樣。”雖然開始總是半路翻車，但經(jīng)過多次試驗，“穆桂英們”發(fā)現(xiàn)，用2頭牛拉9個裝廂并結(jié)合人力把控的方式最有效。

“牛拉列車”每個裝箱可裝土400—600斤，相較于人力，效率提升近10倍。

工地上，先后誕生了40多種創(chuàng)新勞動工具，比如履帶式運土機、巡回運土機、腳踏式卷揚機、蝴蝶式單軌木車、連環(huán)自動卡車等等。這些凝聚著建設者智慧的工具，如今部分陳列在雷州青年運河紅色教育基地，令參觀者贊嘆不已。

青山行不盡，綠水去何長。歷史總是賦予一代又一代人不同的使命。

“徐子宏老局長在任時，總說要為運河留下根?！标愔ユI說，這個根，就是當年建設者們留下的精神財富，也是一代又一代運河人的接續(xù)傳承，“當中，也包括我們‘運河二代’”。

他估摸一算，60多年過去了，當年的30多萬人開枝散葉、薪火相傳，“運河二代”該是個多龐大的群體，集合起來該有多么大的力量。

站在雷州青年運河之畔，微風拂面，水波蕩漾。

那震天的號子，猶在耳畔；那沉默的石碾，重若丘山；那“渴”了千年的土地，早已被綠意盎然的田野覆蓋。